乌啦乌啦轰

人间不住

好难写这篇……终于坚持写完了……中途无数次想弃[doge
温柔美丽正义[及一切褒义词]的天皇狗子×时而原形时而原皮时而觉醒皮的任性狐狸
狗崽注意
私设ooc
一发完
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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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还来不及想清楚你的温柔,就迷失在一闪而过的时间里。
1
妖狐不止一次的对我吹嘘他的容貌,他说他是平安京第一美男,所有见过他的只要性别为女的生物,没有一个不为他所打动,甚至自荐枕席,要与他缠绵天涯。
而我每日每日的听,耳朵都要长出茧来,一开始我还会耐心劝说他,身为日本男儿,不应流于表面,自当尽义务,以身正义才是正道。
听罢,那狐狸颇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说他是妖,又不是人类,不要用人类那一套要求他。而不是因为他总在我耳边念叨还是怎的,我只觉得他做这个粗俗的动作也分外好看,而后叹息一声,大约近墨者黑,我这也是被他同化了,尽在意些流于表面的东西。
世人皆知人之常情不能耽搁人生大事,每个日本男儿都负有对他人对家庭对祖国的义务,我身为天皇,更当如此,这一生必以守护我万千子民为第一要务。
其余的,自然要视为过眼云烟,更不要说容貌这等微末之事。
谁知那狐狸听过之后竟哇哇大叫起来,愤愤不平地念叨:“那是你生得好看,自然不在乎,平安京第一美男分明非我莫属,以前你就是这样……”
话说到一半,却突然不再说了,有些不自然地把头扭了过去。而我当然好奇,追问他:“以前我如何?我们之前就认识吗?”
而沉默了许久,狐狸才说:“不认识。我只是错把你当做……当做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妖怪了。”
“大天狗?”我问他,见他点头,我莫名有些不快,却不知这不快从何而来,这狐狸好歹也是妖怪,在世上存活了许多年,有一两个好友也属无可厚非,而我因为那点自己都不知为何的不快,突然尖酸刻薄起来:“我哪里记得,那种小妖怪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狐狸瞪大一双眼睛看我,我被看得莫名其妙,之后却见狐狸涨红了脸,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小妖……哈啊哈哈哈……”
我更摸不着头脑,从宫廷的阴阳师那里听来的有大妖无外乎就那么几个,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天狗”这个名字,难道不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吗?
狐狸笑得毛都滚了一地,边揩眼泪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是啊,就是……哈哈……就是小妖!哈哈哈哈哈……”
这下我越发不想理他了。
自我五岁成为天皇起,就已经没有谁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作为全日本国尽忠的对象,我也时刻谨言慎行,而人们付之以相应的尊重,对我俯首帖耳,甚至将双目直视于我也视作极其失礼之事。天皇出行时只坐轿子,不用双脚走路,因着天皇踏足的地方俱会变作圣域,人类不得迈入。那年烟火祭我认真和狐狸说的时候,狐狸极为不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哼”,然后趁我不注意偷偷靠近,一把将我从走廊上拽下来。两只脚结结实实踩到了土地,他说:“如果人间这样就能变成圣域,你就该走尽这人间山河才对。”
每年的烟火祭我都是端坐在走廊上,隔着宫墙看外面的天空上开出一朵又一朵顷刻之花。而今年,狐狸陪着我,一步一步走到平安京的朱雀大街——不知他施的什么妖法,一路上无人拦我们,也无人注视我们,让我们顺顺当当走出了宫墙外。
漫天的烟花乍起,铺满整个世界,无人眼里再有其他景色。
透过凉薄的夜色,我恍恍惚惚听见狐狸这样对我说。
“……不如我带你去游览这人间,让你能将你的江山全部变作乐土——权当还你救我的人情。”
也许是那天人世的气息太浓,夜又那么黑,而我终究也变作市井众生中的一个,情不自禁被妖魔蛊惑,明明是漏洞百出的借口,我却不由自主的说了声“好”。
那个字出口的瞬间,透过面具,我看见那双金色的眼睛,也像这祭日的烟花一样亮起来万千。
比之日月,也毫不逊色。
乃至于第二天我决定要走,一抬眼看见妖狐摇着扇子靠在走廊的柱子上,阳光从他背后撒下来,仿佛红尘千万,溺死众生般的温柔缱绻。
于是我冲他招手道:“来。”
2
我们近日到了爱宕山脚下的村落,村子里的人都好像认识狐狸,笑着和他寒暄,狐狸摇着扇子,尾巴大大咧咧露在外面,一甩一甩毛绒绒的,我们甚至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在村子里住下来。我看着惊奇,怎么这里的人对妖怪司空见惯似的。狐狸知道我想问什么,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一点迷惑人心的小法术。”说罢挑起眼角看我,很得意的样子。
……果真是狐狸精。
村口有一棵树,绿叶如滋,亭亭如盖。
这狐狸不知道什么毛病,晚上不睡觉跑出屋子,到树下看月亮,还是原形的样子,一团毛绒绒的,和真的小动物一样柔软,一见我坐过来就立刻拱进我怀里来,舒舒服服把自己盘成一个球,我捏捏狐狸耳朵,问他:“你这狐狸,和谁学来的,这么喜欢撒娇。”
狐狸耳朵怕痒似的耳朵动一动,惹得我又忍不住捏了好几下,他偏过头避我的手,嘟囔:“小气,当初也不知道谁把我变成原形的……”
我于是问他:“谁?”
狐狸懒洋洋打个哈欠,提起了我不喜欢的那个名字:“还能是谁,大天狗呗。他说我伤天害理,为了不让我为非作歹,给我变成原形了。”
我心里堵的慌:“这么是非不分的妖怪,亏你还总提起他,把他当做好友。”
不知是我说的哪句话触动到他,他的背毛一抖一抖的,最后忍不住一样在我怀里滚来滚去,大笑起来。
我又被笑的莫名其妙,不知道狐狸又抽什么疯。他滚了一会,一翻身变作人形,不是那副风流书生的样子,而是妖怪的样子,狐耳狐尾,额间眼角妖纹艳红如血。他两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上,嘴角勾着一抹妖魔的笑,弯着细长的眼睛看我:“陛下如何知道小生没有伤天害理,为非作歹?”
我看了他一会,最后忍不住也笑了,伸出手摸摸他红色的妖纹,捻起他一缕鬓边发:“那妖狐先生先生告诉我,你如何伤天害理,为非作歹了?”
妖狐想了想,仰头躺在我膝盖上:“比如说喜欢把美丽的少女做成标本……之类的。”
“那大天狗没有做错喽?是该让你长长记性。”
“大天狗本来要杀了小生!幸好小生还没来得及动手,他没亲眼得见我杀人,才只将我变作原形封印了我的妖力了事。”
我在他额上弹了一记,狐狸吃痛“嘶”的叫了一声:“怎么,如果他不出现,你还真的要杀人?”
狐狸理直气壮道:“小生那是为爱执着!你们这些世俗之人哪里知道‘美丽’的意义?又哪里会迷恋‘美丽’?更不会知道‘美丽’是这世间最值得珍惜之物,小生不过想永久保存这份美丽,何错之有。”
我被气笑了:“若是真正心爱,是断舍不得伤他一星半点的,只盼他能平安幸福快乐,你这种不过是任性妄为,哪里算真正心爱?”
听罢狐狸沉默了一会,也只有一会,过不多久又不老实起来,翻身起来压住我的肩膀,眼角挑起一丝笑意:“那小生现在对陛下就是真正的‘心爱’了?舍不得伤害一星半点,只盼陛下能平安幸福快乐。”
月光与星河沉淀入狐狸的眼睛,天地洪荒,世间一诺。我看他状似情深的样子,心道难怪总有女孩子上他的当,于是摇头笑道:“不要把我当做你那些情人顽笑。”
最后我和狐狸不知在树下闹到了几时,连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都没有察觉,脑子混混沌沌,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
一会儿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的路,我一个人在路上走,忽然有人拉我的手,三途河冰冷的河水映出我们的影子,光影交织纠纠缠缠,天上人间相会。
一会儿又是谁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混着爱宕的风声,断断续续。
“我一生所求不过一死,故而无怨无悔,可你分明还挂念着尘世,如何要与我一道送死。”
“我的八百小姐姐啊,可是小生先邀请你一起共赴黄泉的,死人路上还有真么美丽的姑娘相伴,小生自然无怨无悔。”
呵。
“逆天改命可是下不了黄泉的,会灰飞烟灭的。”
三途河水哗啦啦流,我回过头,他握紧我的手,眼睛里翻滚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滚烫滚烫的,要把我的心都烫出口子,淌出血。
我看着他,仿佛回到四月的爱宕,樱花一片一片飘在风里,我们并肩在路上走,他摇着扇子,一副风流佳公子的样子,却偷偷把眼睛转过来看我,被我看到又立刻转回去,倒像情窦初开的人类少年,心口里偷偷留下一颗朱砂痣。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遇到他之前的千百年都索然无味起来,在他突然走进我生命的瞬间把黑白的天地染上生动的颜色,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我记得刻骨铭心,仿佛樱花扎进地下的根,绵绵不绝。
“你不忍心他在六道轮回里流浪,却忍心你被轮回流放,两人永不相见吗?”
“天啊我的八百小姐姐,你怎么也成了那些世俗之人,整天只想着长相厮守啊?”
“你爱他却不想和他长相厮守?却要和我一起去死?……若青行灯知道了,定会将你们写成怪谈话本了。”
红色的彼岸花开了一朵又一朵,在三途河的两岸,竟像天边的云彩一般柔软。
“你……为什么不入天道?”
在黑色的浓雾里模糊不清,轮回路上的花朵竟似爱宕四月的樱花一般,含羞带怯鼓起一个又一个花苞,像谁小心翼翼的期盼和心意。
“因为有人在等我啊。”
花朵绽放,灿若云霞。
3
一直到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
分明还有太阳在暖熏熏得照着,天上却突然飘起了雨丝,细细绵绵笼在地上。
我站在树下正打算冒雨离开时,却见那狐狸撑着一把伞款款走来,正是那副人类的样子,温文尔雅,衣衫不乱,露出面具下半截白皙优美的下巴。
狐狸走到我面前,把伞斜下来替我挡雨。我走到伞下,踩在地上积起的一层浅浅的水窝,那映出的我们的影子,于是被恍恍惚惚的涟漪晕开。
“晴天下雨,狐狸娶亲。”
狐狸听了一愣,半晌才弯起唇角,透过面具看到他金色的眼睛里,一汪春水一样动人的笑意:“如此,天皇陛下愿与我结亲吗?”
我笑着摇摇头,心知这狐狸又开始不正经了:“怎么,难道妖狐先生愿与我共度此生?”
狐狸说得认真,煞有其事的样子:“是啊,小生对大人一见倾心,喜欢的不得了。”
“若真如此,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该与我结亲了。”
“第一次见面?”狐狸恍恍惚惚重复,眼神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我看他左边的肩膀被雨丝淋湿了一块,于是接过伞来替他撑着:“忘了?就是你受伤我把你捡回去那次,那天也下了太阳雨。”
“哦……”狐狸应了一声,笑容又攀上眼角,“小生当然没忘,不就为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我们才约好共游这壮丽山河吗?”说罢夸张地叹息一声,“陛下可是赚了啊,小生可是平安京第一美男,有多少姑娘想着和小生缠绵天涯小生都没答应你,都陪着陛下你了。”
又来了,这时候也要不忘见缝插针称赞自己的容貌,我于是笑着摇摇头便没有再说话了,天地间一时间只有沙沙的雨声和我们的木屐踩在水里的声音,太阳还温暖地留在天边,熏得人心里也暖和起来。
一时间,我想,就如此走到天荒地老也无不可。
……
夜里凉风习习。
我坐在树下看月亮,狐狸缠着我要我吹笛子给他听,大尾巴在我手上晃来晃去。我斜着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吹笛子?”
“天下哪有小生不知道的事?”狐狸已经变成了原形,顶着一张狐狸脸却是风流才子的表情,我没崩住笑出了声,手上力道没收住,扯了狐狸尾巴一下。狐狸吃痛“吱——”叫出了声,一叠声地让我松手,我没抱住让他溜走了,坐到一边委委屈屈舔尾巴。
“天皇陛下,您就这么对您的子民。”
“别贫。可是你说的你是妖怪,不是我的子民。”
狐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贫不过我,嘟囔了几句又钻进我怀里闹我,我只觉得怀里一团软绵绵毛绒绒的东西,蹭啊蹭啊,蹭到人心尖儿上。
好像真正的小动物一样,让人恍然间忘记了他是妖怪,拥有人类所没有的强大的妖力,还有漫长的寿命。
狐狸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张开手掌让他舔:“这里又没有笛子,我怎么吹给你听?”
“大人平时不带在身边吗?”
“不。”我心里有些惊奇,因为平日里狐狸对我,都是直呼“你”或者笑称我“天皇陛下”同我顽笑,称我做“大人”还是头一回。不过想也是,他是妖,并不懂人类的道理,“天皇陛下”这个称谓大约也是在我那里养伤时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大人”的含义大约也不懂,只是从人类那里听来混叫罢了。
于是我问他:“你们妖怪有没有‘王’呢?还是都如你一般,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不需要所谓‘王’?”
“肆意妄为随心所欲……?”妖狐好像在细细品味这两个词,隔了好半晌才道,“……妖当然是该肆意妄为随心所欲,只有傻子才会……才会和你们人类一样,讲什么‘大义’什么‘道理’。”
“也对。”我笑了,心想自己确实不该和狐狸讨论什么人类的道理,“妖怪是妖怪,人类是人类。”
人类生下来就有各自该完成的使命,应尽的义务,所以自然有忍耐,有能为与不能为,有于他人和社会的义理,自然是不能如妖一般,在他们漫长的寿命里,做不做只决定于因为想不想。
我看他低头一言不发,于是挠了挠他的颈毛:“怎么了,突然不说话了?”
妖狐突然说:“世间却是的确有觉得因为自己生而强大,所以有与生俱来应该尽的义务,不能违背义理,一心追求大义的……妖怪,傻子。”
我想着妖狐的确是不会知道“义理”这类词语的,多半是那个妖怪告诉他的。只是这么想着,心里却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于是试探着问他:“大天狗?”
妖狐的表情却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几乎是用进乎欢快的语调道:“是啊,大天狗,傻子。”
4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八百比丘尼在黑夜山的法阵前,安倍晴明动用禁忌之术一分为二力量变得残缺不全,他绝望地看着女巫,女巫眉眼带笑,以身献祭复活了八岐大蛇,京都燃尽了大火,犹如火宅,三界不安。
她为了自己的死亡不惜拉上京都陪葬,可叹世人真是可笑,有人盼着长生,有人希冀死亡。
我一步一步往京都走,只是这个时候我想起爱宕山四月的樱花,那场太阳雨,他摇着扇子的样子,眼角红色的妖纹艳得沁血,他装作不经意似得眼睛斜过来偷看我。
那么我呢?我想要长生还是一死了之。
这世间,真情是重负。之前我只觉得谁都有与生俱来应该尽的义务,不能违背的义理,无论有多么令人难以割舍的人之常情,与生死无关。
可如今才知道,那不是难以割舍啊,是剖心噬骨啊,是肝肠寸断啊,是把我碾成齑粉啊。动了真情,便只想和那个人长相厮守,千年万年。
在樱花初绽的那个时候,在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在我们一起在树下看月亮的时候,在他偷偷看我,眼睛里盛满欢喜,却在我去看他的时候迅速把头转回去的时候。那每时每刻,我好想告诉他,我喜欢你,我想和你长相厮守,共度此生。
我不想一个人活于世上了。
什么忠什么义偏偏抵不上一个你。
可偏偏晚了,已经晚了。
奈何忘川只有一个我,不再有你。

我手持草薙剑刺穿八岐大蛇的头颅,心脏却在同时被贯穿,翅膀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一直往下掉,心口空洞洞地灌着风。
火的烈焰,红的似血,眼睛里茫然一片。
我恍恍惚惚听到谁的哭声,撕心裂肺,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我的手背上,我想抬手拂去他的眼泪,却没有力气动一动。心口的痛处蔓延至全身,宛如被一根藤蔓纠缠扼死,不得解脱。
“不许死不许死不许死!!别留下我一个人!!别……”
他的哭声那么绝望,比我手刃过的恶鬼还绝望,好像流浪在六道轮回之外的孤魂野鬼,夜夜悲泣。
我那块已经空了的心脏都要被哭得拧了起来。
这世间,真情是重负,是让人剖心噬骨肝肠寸断把人碾成齑粉的东西,因为我爱你,所以想和你长相厮守。
不行,可是这样不行。我要死了啊。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那一天我没有说出口,我想着等京都危机过去好好和他说,却不成想等不到了。
幸好你不知道我也喜欢你。
所以以后你要好好的,快活的,自由自在的,和以前一样做你的妖狐,不能让我束缚了你。不要再爱我了。
你要恨我,是我不让你自由自在做你的妖,是我把你变回原形,是我束缚了你。
我不在了你应该高兴,应该开心。
你行事乖张,不守规矩,我讨厌你,我不爱你。
听到了吗?
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
我猛然睁开眼睛。
苍翠的颜色映入眼睛,还是爱宕那棵树,枝叶繁茂,梦里那些画面俱化作一团团光怪陆离的影子,无迹可寻,我捏着眉心,一时间觉得似乎已经经历了沧海桑田,古木为薪,仿佛再世为人,恍如隔世。
大约是昨夜我又在树下睡去了,着了风寒,故而做的梦也奇奇怪怪。攀着树干慢慢起来时心脏虽还在鼓噪,但那种恍惚感却是慢慢消失了。正是人间四月,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万物重生的甜味儿,悠悠缓缓,如一叶扁舟渡入河心。
我终于发现这种强烈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妖狐去了哪里?
他不在我身边。
他不在我身边。
我走进我和狐狸落脚的屋子,门吱呀一声,岁月静好,村里的池塘映出柔和的日光,鸭呀鹅呀热热闹闹地在水里游,一派烟火气。
还有不知名的山间野雀落在草地上,吱吱喳喳叫。
狐狸背对着我,怀里搂着貌美的巫女,阳光从窗棱歪歪斜斜打下来,正照在女孩苍白的脸上,平时总带着笑的眉眼完完全全褪去应有的温度,睫毛低垂,长发散在妖狐的臂弯,宛如恋人一般缠绵,裙摆在地上盛开,一点一点被染上红色。
八百比丘尼。
狐狸回头看我。
嘴角流下一缕鲜血,红色的妖纹像艺妓们轻勾的媚眼如丝。
红。
满眼的红。
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初遇时那场太阳雨,他也是狐狸的样子,白色的皮毛上满是血迹,奄奄一息。下一秒我又想起昨夜我们一起在树下看月亮,他耍赖问我会不会吹笛子,一直往我怀里撞。
最后是昨夜的梦,落在我手背上的眼泪,一滴一滴,变成了谁心口上的血。
5
阴阳师游走阴阳两界,要担起保护人类的重任,而如今最有名的阴阳师一个贺茂忠行一个八百比丘尼,一个半人半妖,一个误食人鱼肉而长生不死。
她一生夙愿不过一死,可她的的确确本该长生不死,如今却如常人一般,逐渐冷下去。
“我一生所求不过一死,故而无怨无悔,可你分明还挂念着尘世,如何要与我一道送死。”
“我的八百小姐姐啊,可是小生先邀请你一起共赴黄泉的,死人路上还有真么美丽的姑娘相伴,小生自然无怨无悔。”
“逆天改命可是下不了黄泉的,会灰飞烟灭。”
我几乎站不稳,一瞬间想起我在树下的“梦”,原来并不是“梦”,两人之间的确有共赴黄泉的约定。不,不是共赴黄泉,是……
“逆天改命可是下不了黄泉的,会灰飞烟灭。”
逆天改命,灰飞烟灭。
我不由呢喃出声:“你要逆谁的天,改谁的命?”
狐狸没有回头。
滴答滴答,血滴下来。像我们一起躲过雨的屋檐,像那天太阳雨,他打着伞来树下找我,雨滴一点一点从伞尖落下来,沾湿他半个肩膀。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是大天狗吗?”
狐狸猛地回头看我。
没有平时弯起来的眉眼,藏起来的真心,没有刚才妖魔的妖冶和狠绝,却是摊开一颗赤裸裸的心来,茫然无状,恍然无辜,初生稚童一般,里面一道又一道纹路清晰可见,全是谁的一腔真情。
真情是重负,我一直这么认为。
从我们相遇开始,他提起过无数次大天狗,全是他的真情,如何也藏不住。
我终于知道我那强烈的嫉恨从哪里来了。
狐狸爱他,愿意为他去死。
……
我牵着狐狸的手回到了爱宕。
正是人间四月,山脚下的樱花全开了,一片一片随着风落下来,宛如阳光斑驳了整个世界,慢慢飘到狐狸的发丝间,像谁小心翼翼的心意。
我伸手替他摘去。
狐狸说:“你知道你这样跟着我来爱宕,鸟羽天皇本来就对你的皇位虎视眈眈,我让你来你就来,什么把人间变成乐土都是骗人的,你的皇位要没有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恍然我又想起那个梦,他悲泣得绝望,剖心噬骨肝肠寸断,他哀哀求我不要死,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剖开他一颗血淋淋的真心展开我面前。
“我知道。”我攥紧他的手,“可是你说,不要留下你一个人。”
他楞楞地楞楞地看着我,过了许久,好似千年万年的岁月中,我们一起在历史里流浪到那么远的远方。
他咬牙切齿地说:“傻子。”
眼圈却又红了。
6
也许又是一个梦,还是一片浓黑的三途河,我和谁站在三途河里,影子在河水里纠缠。
“你为什么不入天道?”
“因为有人在等我,他说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也许这只是他随口胡说的一句话呢?!为了这么一句话不入天道,你要去哪里??继续在六道之外流浪吗??去那个什么天狗道??!”
他几乎悲泣,要把心呕出来的哀嚎,就像在轮回里流浪是他,就像沦入修罗道的恶鬼,不知去何方而徘徊;剖开一道血淋淋的真心,把自己献祭给一场无望的真情。
可我心意已决,拂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世间六道轮回,天道,人道,畜生道,恶鬼道,阿修罗道,地狱道。而六道之外却因我的执念又多出一道天狗道,不成神佛,不堕修罗,只在尘世挣扎,不人不妖,只有我。
“你若爱他想和他在一起入天狗道我不拦你,可你不过因为义理不违反诺言,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他是妖,他不稀罕你遵守诺言,你回来啊!!!”
“回来啊……”
声音随着我走远而变远,恍然我想起黄泉之国的传说,伊邪那美和伊邪那岐隔着一块千引石,却是隔绝了生死,隔绝了当初与过往,他走得决绝,再也听不到她夜夜悲泣。
谁在这忘川之上,谁被夜蒙蔽了双眼。
已经盲了。
盲了。

只是梦里梦外,孰是孰非。
我走出去,太阳还在天边暖熏熏地照着,却又有雨丝飘下来。 狐狸背对着我坐在我们一起看月亮的树下,我走过去,也背对着他坐下。
“你喜欢大天狗吗?”
狐狸没有说话。
“我什么时候会变成大天狗?”
妖狐还是不说话,我感觉雨丝飘在脸上,像情人温柔的手。今生,他和我相遇时一身伤口,一场太阳雨,他借着报恩的借口逆天改命;来世,我已经不再是人类,而变成了大妖怪,相遇时他怀里抱着美丽的少女,一场太阳雨,我要阻止他伤天害理,却不小心让我们彼此动了真情。
晴天下雨,狐狸娶亲。
于是我换了个问题。
“妖狐先生,我爱上你了,对你动了真情,你愿与我长相厮守,共度此生吗?”
四月的花开得芬芳,太阳暖熏熏地照着,千年一瞬,池塘如明镜。
“我不爱你。”
我猛然回头去。
身后空无一人。
……
“你不忍心他在六道轮回里流浪,却忍心你被轮回流放,两人永不相见吗?”
“天啊我的八百小姐姐,你怎么也成了那些世俗之人,整天只想着长相厮守啊?”
“你爱他却不想和他长相厮守?却要和我一起去死?……若青行灯知道了,定会将你们写成怪谈话本了。”

小生名为妖狐,是天生的妖,只受过妖教导,只懂得妖的道理,只做妖做的事。
那年爱宕阳光大好,天上却细细地飘起雨来,狐狸娶亲断然不过是市井流言,而我恰巧美人在怀,便以为这雨,是送与我和这姑娘的。
后来事实证明,这雨是送给我和那煞星的。
这煞星是三大妖之一,传说他手执一把团扇,恸地的风暴席卷天地。朗朗夜空,泠泠星辉,他黑色的羽翼吞噬日月,支配的亘古的力量能将人间瞬间变作地狱。
只是当时他落下来,金色的发丝,温俊的眉眼,一身白色狩衣,一下子映入人的眼,不像传言里令人生畏的大妖,倒像哪家翩翩少年郎。
幸好当时还没来得及动手珍藏爱人的美丽,不然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跟这死板的大妖说不清楚,断是要命丧当场。
像他这种妖怪,哪里知道“美丽”的意义?又哪里会迷恋“美丽”?更不会知道“美丽”是这世间最值得珍惜之物,和小生对这宝物的追求。
只是幸好,那大妖妖力虽强,却是个缺心眼,我只消一番辩解,他就信了我的说辞。他说的确未亲眼见我伤人性命,不能草率行事取我性命,这于理不通。
我在心里嗤之以鼻,心说妖怪只讲求这“高兴”与“不高兴”,谁管你这人间的道义,什么忠什么理还有什么大义,还讲“道理”?这大妖,八成是个傻的。
后来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个傻的。因为他将我变作原形让我失去了妖力,我怕被其他妖怪趁机吞噬,于是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和他回了爱宕山。他每日过得和苦行僧一般,规规矩矩,佑得爱宕一带风调雨顺,家家自给自足,民风淳朴,夜不闭户。
这行径哪里是妖所为,分明比神明还尽职尽责。
他说这是须尽的义务,须行的义理。
听听,又是人类这一套。
哪门子的义理,这世间还有比他更傻的妖怪?看看那大江山的鬼王何等恣意潇洒,同为三大妖之一,每日杀人饮酒,行尽妖该行之事,难怪他是鬼王,而这傻子不是。
只是不得不说一句,这妖傻是傻了点,但脸蛋的确是没话说,甚至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美丽。这让小生很苦恼,小生平生只爱美丽之物,爱姑娘也是因为姑娘比男子更美丽,但如今这比姑娘还美丽的脸就在眼前,小生却什么也不敢做。
真真是造化弄人,怎么就让这个傻子,生得如此美丽,甚至比小生还美丽,乃至于后来他为助晴明去平安京时,硬生生夺了小生“平安京第一美男”的称号。
我生而为妖,只受过妖教导,只懂得妖的道理,只做妖做的事,于人类那些自爱自制的道理也不过是为哄姑娘开心,听过耳的程度。所以我至始至终也不明白大天狗,生在这世上不为自己,却为苍生为大义。又或者是因为他生前是天皇的缘故?是天皇时顾人类百姓,为妖怪时怀阴阳两界平和,却没有一次为自己。
世上竟会有这样的蠢东西?
所以后来我发觉自己喜欢他时只觉得丢人。这人间有多少盛景,有多少美人,怎么还能比不上他一个?只是这样想时,脑子里却浮现出当年在爱宕,他坐在树上吹笛子的样子,睫毛轻轻垂下来,排下一圈阴影。
他温柔的笑意,岁月般缱绻。
他靠在树上,仰头看月亮时,修长的手指里拿着团扇。
我还无法化成人形时可以随意窝进去的,他温暖的怀抱里,有一股淡淡的冰冷的香气。
如此想来,这人间最美丽的,大约也就是他了。那么小生喜欢他,也没什么可奇怪了。
这世上再多的盛景,再多的美人,可也比不过一个他呀。
……
再到后来八岐大蛇之乱,烈火烧光了大半个京都,他那双能遮天的翅膀垂下来,一身血污,奄奄一息。
可他睫毛还是那么长,指骨还是那么修长,身上的冷香还是那么好闻。
那么好那么美的人,这岁月这人间却留他不住。
我恍恍惚惚听见他说:“别哭。”
他说:“你要恨我,因为我骗你,我干涉你的自由,让你做不成自由自在的妖狐。”
他说:“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你没规没矩,不讲道理,行事乖张。”
他说:“所以我不在了,你应该开心,你应该高兴,你一个人要过得更好,更开心,更自在。”
你看你看,这个傻东西。
他知道我对他动了真情,他知道这世间真情是重负,他不想我被真情束缚。气都要没了,还要管我以后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你分明不爱我。分明不爱我。
何必呢。
只是这个傻子最后的话嘟囔在嗓子眼里,连说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在一遍又一遍重复:“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他身下摊深色逐渐在月光下扩大,心脏被取了出来,却还要执着地说这些无所谓的话:“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于是我蹲下,轻轻在他耳边说:“嗯,我也不爱你。”
他终于肯安静睡去。
傻子。
傻子。
傻子。
只是这世间,却留不住这么一个人。
几世也好,几世也好,不得解脱。
而你染成岁月的眉眼,又落了多少历史的雪。
……
我追着他去了地府。
三途河会根据渡河之人生前罪孽变换速度,罪孽越重流速越快,而大天狗渡河时河水几乎静止不流,宛如村口那个小池塘,映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农家养的家禽在水里游,一团烟火气,每一日岁月静好。
我走过去拉他。
他回头看我。
“为什么……不入天道。”
“有人说,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哗啦啦退去,记忆里每一个画面都剖心噬骨,从一开始在爱宕山脚下那场太阳雨,他把我变成原形后我们再爱宕的日日夜夜,四月初绽的樱花,我们一起走过的难么长的人世。
六道轮回,不成神佛入天道,不变妖魔坠阿修罗道,六道之外,偏偏多出一道天狗道。
一世又一世,他要在轮回里流浪。
只是因为我说了一句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即便渡忘川时忘川不流,即便饮过孟婆汤却又重入天狗道。
傻子。
傻子。
傻子!
只是若是我再入轮回,还有谁还会在乎这个傻东西?
没有人在乎他在爱宕仰头看月亮时长长的睫毛,没有人在乎他执扇的漂亮的手指,没有人在乎他身上淡淡的冷香,他温暖的怀抱,他笑起来温暖的眉眼。
只有我在乎,只有我记得。
他们只记得他是傲慢的大天狗,能支配恸地而来巨大风暴,他扫荡人间恶鬼时冰冷的眼睛高高在上的姿态,宛如神明再临。
可他不入天道。
只是因为我说了一句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他就遵着人类的义理,他就讲着人类的道理,放弃了一切。
……
我问阎魔,为什么大天狗会成妖,他这样的人,应该生来就是神佛,在诸神聚集的高天原享受供奉,而不是在人世里挣扎,染得一身狼狈,最后还因为我永远成不了神。
“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阎魔意味深长道,“鸟羽天皇篡位,他并非贪恋权力,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因而执念化成了妖怪。”
是啊,就是他这种傻子了罢,世间也只有他能这么傻了罢。
“那,如果他永远是人类……”我说,“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吧?”
“永远是人类?”
“八百比丘尼还是没有死成。”我微笑着看阎魔,手里习惯性地摩挲着扇子,“她会时间的法术,我要回到过去,在他成魔的时候把他带出来……让他不要成魔。”
阎魔看了我许久。
“……逆天改命,要魂飞魄散的。”
……
还是太阳雨。
他和我背对背靠在当年我们一起看月亮的树上,身上淡淡的冷香飘过来。他一直没有回头看我,幸好他没有回头,否则就要看到我越来越透明的身体。
他问我:“你喜欢大天狗吗?”
“我什么时候会变成大天狗。”
你不会变成大天狗了,我拜托八百比丘尼动用禁忌之术,改动时间回到过去,在你成魔的时候把你带出来,以后你就永远是人类了。
“妖狐先生,我爱上你了,对你动了真情,你愿与我长相厮守,共度此生吗?”
可我的意识已经快要被剥离。
我只来得及说一句:“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傻子,你要恨我,来世我害你生生世世在轮回里流浪,生生世世不得善终,今生我拉你来爱宕,害你失去了你应有的皇位,无法履行自己的大义,所以我不在了,你应该开心,你应该高兴,你一个人要过得更好,更开心,更自在。
傻子,大傻子。
听到了吗?听懂了吗?
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
只是唯一遗憾的是,原来你也喜欢我啊。
我都不知道呢。
其实我,是很想和你长相厮守的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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